枫束🌷

枫束。
带我远走高飞,随便哪里都好。

【米尤】审判





*
米哈伊尔做了一个梦。

他的魂被寒风摄去,重回西伯利亚的雪原。极寒之地的白昼时间是转瞬即逝的,眩目的阳光映在不知多少年未消融的雪上,反射出令人忘怀一切的茫茫。雪晶随猎猎劲风四下飞舞撞上他的脸颊,是刺刺的痛感。
米哈伊尔兀自立在那片白中,只是觉得熟悉却又辨不清方向。

要找尤里一起回家去。米哈伊尔得出这一个结论。可是尤里在哪里,家又在哪里?陌生感伴着北风猛灌进他的鼻腔,他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只好迈开步子凭着他骨子里的直觉走,任靴子漫不经心地陷入松软的雪。

周围稍微有点过分安静了——只有他的足音。他深吸一口气将寒冷的空气压进肺里,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火药的刺鼻味道。
米哈伊尔猛一回头,看见那个太过熟悉的小小身影,正裹着妈妈为他织的厚围巾,端着一柄枪望着他。

“尤拉奇卡!”
终于找到你了。
米哈伊尔松动了僵硬的脸颊,呼唤着年幼的弟弟,回过身向他走去。
“我们一起回家吧。”

尤里的回应竟是无声地举起枪柄对着他。

透过黑洞洞的枪眼,米哈伊尔感觉全身血液在一瞬间凝固。他俯视着尤里,这孩子正在发抖。
是因为太过寒冷吗?带着疑问,他清晰地透过尤里那双清澈的、普鲁士蓝的眼瞳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
他倒吸一口冷气——
他已面目全非,是长着獠牙、疤痕盘根的怪物!

尤里眼中浮动的分明是恐惧,而这恐惧像一支利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,扼杀了他的想要挣扎的一切。米哈伊尔发紫的唇张了张,却连尤里的名字都难念出。
他只是绝望地看见,尤里冰冷又陌生地注视着他,颤抖着叩响了扳机。

那子弹呼啸着射入米哈伊尔的左肩,溅出的鲜血染红无暇的白。剧痛摩擦着他的神经,瞬间将他从梦里拉回。
不带丝毫感情的清灰色月华依旧傲慢地从窗中滑落满地,让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处境。

这倒并不完全是噩梦。
他确实已经成为了怪物,沦为吸血鬼的走狗。他居住在叶夫格拉夫的古堡,看似享有王上的宠爱,实则被囚禁在阴森的坟墓,无法声嘶力竭地呼喊,只有喉间一窒的沉默。
米哈伊尔自嘲地弯弯唇弧。
被冷汗浸湿的银发黏腻地贴在脖颈,尤里眼神里如尖刀一般的冰冷仍盘桓于他心。

不过从某种意义来说,这样也好。有时有了仇恨一切会简单许多。
“下次见面,就是敌人了。”
他曾对尤里丢下这句话。不如说,他希望尤里能如梦中这般做。

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,开始浑浊不堪。烛泪凝成悲伤的形状。
米哈依尔唯有报以无言。
当他在那个雪夜里血液被怪物吸食殆尽,再又被灌入腥臭的血液,待其在体内进行生的循环,他已经学会忽视。

摒弃感情,才能在永夜里生存下去。



*
笃笃的敲门声才一轻一重响了两下,门就已被擅自推开。不请自来者是那对娇小的吸血鬼姐妹。在浓重眼妆的反复涂抹下,她们仿若夜的鬼魅。
米哈伊尔向来将她们视作一对讨人厌的妖精,未曾多置理会。

其中一位象征性捻起裙边行礼,面贯浮夸笑容,以一贯戏谑语调对他作出无法拒绝的命令:“叶夫大人邀请你去前厅参加审判。”
语罢那对姐妹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,轻佻的笑声聒噪回荡在偌大的房间,充斥瘆人的恶意。

米哈伊尔只是抱着双臂冷眼瞧着这出闹剧。
又使唤我去杀人么。
良知在不计其数的刀起刀落之间早就碎成渣滓。日复一日他已习惯。于是,他只是撇下她们,连厌恶的情绪一并省略,径自走向前厅去。

他穿过漫长的廊道,又顺着螺旋阶梯踱步而下。越过团团黑暗的瘴气,他看见叶夫格拉夫猩红的眼诡谲地闪烁。
“米哈伊尔,今天由你亲自审判。”
王的威严不容置喙,尾音却上扬透露几分玩味的意味。

米哈伊尔的视线随叶夫格拉夫所指而落下,依稀可辨是位猎人。真可悲。迷途的羔羊落入魔鬼的殿堂,就再也无法得到救赎了。
他上前,却觉得那身影愈发熟悉——难不成是…

果然是尤里。
他心跳一滞。

瘦削的少年被锁链禁锢在一把椅子上,已是伤痕遍体,脸庞之上被吸血鬼爪牙划开的口子还汩汩地淌着鲜血,在空中四处溢散异样的芬芳。他太像一匹孤狼,妄图狩猎狮群反而遍体鳞伤,但骨血里仍充满奋不顾身的狠劲。

早该料到会是这样。米哈伊尔轻轻叹息,情绪复杂如乱麻纠织,直视尤里桀骜不驯的双眼。
小狼崽子都伤成这样还要虚张声势地龇牙咧嘴吗。
他清冷的目光扫过,尤里惊愕地微张嘴,哑着嗓子断断续续挤出两个字。

“哥…哥。”

又是一声呼唤啊。这孩子从前总是黏着他,如叽喳的小云雀在他身边飞来飞去。
只可惜时过境迁,彼时软糯的声音也染上不知为何的悲戚。

“米哈伊尔,将他变为你的同类吧。”

克什纳的命令穿过障蔽直击他的鼓膜,再一次宣读十年前对他降下的相同判决。

“来,动手吧。作为叶夫格拉夫宠爱的吸血鬼,你理应享有这个权利。”

米哈伊尔轻嗤一声。
所谓审判,太过嘲讽。判者是他,罪人也是他。之前狙击猎人手下留情一事很明显已经被发现,这不过是无聊的贵族陪他玩的最后一个游戏罢了。

他回应:“与猎人签订血的契约,难道不是引狼入室么?况且,这样也得不到任何匣子的消息。”

“是吗?米哈伊尔,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。
“因为那猎人是你的弟弟,所以无法下手吗?”

吸血鬼姐妹又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,笑声瞬间粘稠了空气,气压低沉下来。她们趾高气扬地对他冠以评价。
“真是软弱啊。”
“米哈伊尔。”

克什纳尖锐的发难破入他的底线,米哈伊尔蹙眉心下已然暴怒,双拳攥紧只恨不的一拳碾碎克什纳这只多事的臭虫。
他转过身横在尤里面前,并不打算有所动作。他注视着叶夫格拉夫。

厅中古老的钟表开始哀鸣,整整十二下的敲击昭示午夜拉开帷幕。活似丧钟,可究竟是为谁而鸣。
他们都沉寂着,然而其中暗流汹涌。双方拉锯,最终叶夫格拉夫打破僵局。

他微笑着说:

“那么,吸食他的血液。”




*

米哈伊尔两天未进食了,胃袋正憋缩着渴望血的灌溉。受伤的天狼的血又是如此诱人,随热气氲起的腥香撕扯着他的思维。

于他心底最为幽暗隐秘的角落,他怀有一丝侥幸不在尤里面前露出可怖的獠牙。
而且他也不希望伤害尤里。

然而烈火已开始熊熊燃烧,周遭恶毒的视线皆为助燃剂,再不做出选择,就只有他们二人被焚烧殆尽的结局。
他冰凉的指抚上尤里的脸颊,居高而下的目光融有一丝哀怜。尤里同样凝视着他,眼里并无刻骨的恨意。支离破碎的字句从猎人皲裂的唇中斟出:

“吸我的血…
“是哥哥,没有关系…”

——那一秒,米哈伊尔再不隐忍。

他的尖牙毫不犹豫破开那层浅薄的皮肤,越过那条界限,刺进温热的血管。他大口吮吸着受伤天狼的温暖的、磅礴着生命力的鲜血,任其在口腔中旋转,在喉道中滑落,最后落至胃袋,熔化他结了冰霜的身体。尤里的血在他的身体中叫嚣着燃烧,难舍难分。
他只觉他们连为一体,连心脏都同拍鼓动。

彼时那丧钟又鸣!——在那延宕的哀怨中,米哈伊尔清晰地感受到他们都在震颤。

是尤里的呜咽将米哈伊尔从混乱的狂热中拉回。他退出尖牙,有些后悔地注视着那两个冒血的小洞。
米哈伊尔太想给予尤里一个拥抱,将他瘦削的身躯尽数揽入怀中。
可他不能。
他只能又一次凑近尤里的脖颈,用他没有丝毫温度的唇试探性触上那伤口,落下一个如羽毛般温柔得过分的吻,尽覆所言。

对不起。
米哈伊尔叹息着。
尤里望着他,唇角弯起些微弧度。

确实在微笑啊。 这个孩子。



*
“那么,结束。”

叶夫格拉夫拍拍手掌称赞下属。
“真不错,米哈伊尔。
“接下来,由你将他押到森林那边的牢狱里去吧。
“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 错。”

最后一句话,叶夫格拉夫明显刻意咬字缓慢,似乎在警醒米哈伊尔。
米哈伊尔没有回头,只是利落解下了尤里身上缠绕的枷锁,留下尤里手上的镣铐。他搀扶摇晃欲坠的少年起来,那对姐妹为他们推开陈旧的大门。

对于贵族的把戏米哈伊尔早就看得分明。
可就算是陷阱,他也只能跳下去。


米哈伊尔只身一人押着尤里,没入那片阴森的林。猫头鹰凄厉的啼鸣正是逃亡的倒计时。

“尤里,你仔细听我说。
“我们现在走的方向通向一条公路,沿着路走下去会有人烟。
“从现在起,你一路往东走,不要停步,尽量走快些,就可以逃出去。”

“忘记这一切。放弃当猎人。
“妈妈也对你说过,让你活下去。
“以后迷茫的时候,天狼星不会吝啬它的指引。”

尤里讶异地仰望着他,语气染上些许愤怒,颤抖却又坚定:
“哥哥…又要向十年前一样,为了我而牺牲自己吗?…”

怎么会和十年前一样。
血液中的宿命纠缠不清,但总会有个终结。这份责任,自然是由他这个长兄担当。

毋需多言。米哈伊尔掣出利刃,银光一熠,镣铐应声断裂。林间夜风太过萧瑟,他解下披风为畏寒的弟弟系上。

他最后一次注视着尤里的眼睛。
那抹幽深的、璀璨的蓝,正是故乡西伯利亚夜幕将垂时远方天际交织出的颜色,纯粹得他无法拥抱、无法沾染,只能凝望,也唯有凝望。
米哈伊尔狠下心来,无视尤里眼角溢出的泪与抗议,轻推少年的肩膀,无声地催促。

尘归尘,土归土。逝者安息,生者解脱。

所以尤里,活下去啊。


吸血鬼的靴子踏在腐败落叶上已经开始窸窣。
他的审判将要来临。

很多事已不再能隐藏。他收敛已久、磨砺了十年的爪牙也该去撕裂了。


于是米哈伊尔背离尤里,迈步向前。
仅他一人,缓缓融入黑暗之中,再也不能窥见半点身影。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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